我有千百个墙头。

【靖苏】旧日约

靖苏主,含蔺流

小说与剧的情节有混杂

一发完,一个大写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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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

转头看到街角那儿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穿着朱红色的棉袄,大抵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街市上正流行的小玩具,笑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少了一颗大门牙。

已是四海平定,盛世初现。

梁靖帝萧景琰登基不足半年,正是朝局更替的繁忙之时,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感了风寒。说来也怪,世人皆知梁靖帝是军旅之人的出身,自小在各式各样恶劣的环境下摸爬滚打,城中也无流感爆发,怎会说病就病了呢?

也只能解释为大业初定百废待兴,本身太过操劳加上秋冬换季气温骤降,才让这位皇帝倒下了吧。

当然也有少数人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列战英就是其中之一。

他回过头,看着那个本应卧病在床悉心调理的人轻车熟路地翻过了墙,心情极为复杂。

要是让百姓知道当今圣上在这儿暗搓搓地翻墙,恐怕就再也没人会传什么盛世之说了。

但是他也很能理解。他的目光沿着斑驳青墙一路延伸,外面的大道不比这小巷,人潮来往,他知道经过前面那个拐角再向前十余米就是这宅子的大门,这里虽已无主,但却时不时会有人来打扫,门上的匾额也如新漆一般。

苏宅。

他没有再想下去,也跟着从墙上翻到了院内。要是因为自己的磨蹭被别人看到了踪迹,那可真是解释不清了。

北境一战过后,苏宅便再无人住,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这里成了一座空宅。民间虽有传言这里的主人名叫苏哲,真实身份则是赫赫有名的琅琊榜首梅长苏,手握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被誉为麒麟才子,而他在金陵的两年间朝廷格局也是瞬息万变,不少人猜测这位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正是如今天子当年扳倒太子和誉王的谋士,不过自从梅长苏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流言也渐渐消失,终究无人再提起。

而这也是梅长苏早就计划好的,靖王之势定时,他的存在,也该一点一点隐去。

这是萧景琰在他离开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梅树长出新枝,想必今年的梅花该开得比那靖王府的更盛了。宅内悄无声息,但仿佛一切如常,仿佛吉婶正在准备晚饭,晏大夫则一脸的恼怒与无奈;仿佛黎纲在院中偷闲,飞流又不知坐在哪边的屋顶上吃点心;仿佛那人依旧一身素白,倚在火盆边,手边放着一盏茶,桌上摆着几本书,他表情淡然,眼神深邃,但十指一动,便可将金陵卷入一场风云。

然而即使是这样,萧景琰也知道,那人依旧是当年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

有些事情,是时间也没有办法改变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想必是战英跟了上来。今日他本是决定独自前来的,不想在出宫的时候遇上了列战英,这位跟随他多年的得力部下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目的地,说什么也要一起过来。

他的手扶上那颗不到两米的梅树,眼前浮现的却是十几年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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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牛,你想什么呢?”挚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把萧景琰的思绪拉了回来。

“该不会后悔了吧?答应要给我带东海大珍珠的啊,你如果赖我和你没完!”说罢,林殊狠狠地撞了一下萧景琰的肩膀,倒是把一边的马儿吓了一跳。

“别闹,我萧景琰什么时候后悔过?放心吧,只会比鸽子蛋大,不会小。”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肩膀撞了回去,这是他们从小到大表达友好的方式之一。

“嗯,这还差不多。”林殊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转而脸上又飘过一抹遗憾的神色。

“要不是这次大渝来犯,我还真想和你一起去东海,我还没去过海边呢。”他的眼底有藏不住的向往,紧接着他跳上马,恨恨地说:

“看我把大渝的军队杀个片甲不留!”

萧景琰也跳上了自己的马,这次他们要前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来比比,我们这次谁先回来?”

“呵,这么多年,你似乎还没赢过本少帅吧?输了的话,下次就带我一起去东海如何?”

“好说,到了海边,我们再来比比谁的马更快!”

“好!”

他举起拳,在空中一挥,算是告别。

……

那是他第一次赢过赤焰军的少帅,因为小殊,终究没能从梅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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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战英见陛下沉默良久,知对方已陷入回忆,便悄然离开去了后院。他明白,这位当今圣上有太多话想对故人说,而这里不需要他,进入苏宅之后,他的护卫工作大可暂时告一段落。

萧景琰没意识到战英离开,他走了两步便到了正门。蓦地,他突然想起那日大雪,得知苏先生刚从悬镜司脱身的他探病心切,赶至苏宅时却在这里被甄平拦下,这才得知苏先生陷入昏迷卧床不醒。

他仍记得对方当时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戳在他的痛处。

“入冬后宗主的身体一直就不好,况且上次在靖王府中受了些风寒……”

现在想来对方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也是他自己该,千不该万不该,着了誉王的道,对着梅长苏大发脾气,斩铃断义,还让对方在雪中站了半个多时辰。

今日无风无雪无花无旧人,他轻抚柱子,脑内满满的,都是昨日旧风旧雪旧花和故人。

他想起甄平当时恨不得给自己一拳的表情,突然又庆幸,至少自己不在的十几年里,小殊身边还有那么多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口中无意识地叫出了熟悉的名字:“甄平……”

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哎!”

……???!?!

他猛地抬起头,他没想到竟然有人应声。而被叫到名字的那个人,此刻也摆出了同样惊愕的表情。两个人隔着那颗未绽放的梅树,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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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

“呸,这谁泡的茶?!这么难喝,简直浪费了我从琅琊阁特意带过来的茶叶!”蔺晨把刚喝进口的茶全吐了出来,顺手还把茶杯给摔了。

“蔺少阁主,这是您刚才自己泡的。”站在蔺晨身后的黎纲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一旁的飞流则完全不在状态,盯着不远处的房间紧闭的门,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蔺晨闻言,转过头抬眼看了看黎纲,又拿起手边的壶瞅了两眼,冷不丁把壶给扔了出去——这次飞流突然有了反应,眼疾手快先一步接住,里面的水也是一滴都没洒出来。

“碎了,苏哥哥,不高兴!”

“你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壶碎了你苏哥哥会不高兴,有没有想过没有好喝的茶你蔺晨哥哥会不高兴啊?”

飞流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抱着壶起身飞上了屋顶。

蔺晨对着飞流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表面上暂时放过了他,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儿抓住他就给他编麻花辫儿。

“你说真是奇了怪了,我那上等的紫砂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上等的茶叶就该用上等的壶来泡,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堂堂琅琊阁少阁主闹起情绪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哄得住的,唯一能治他的人现在却在里屋昏睡。黎纲心里暗暗叫苦,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蔺少阁主,你说的可是那个壶身上刻有一朵喇叭花的那个?”

“去,什么喇叭花啊,那是桔梗!先刻出形状再用砂泥填进去烧的!”蔺晨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那壶是我父亲的至交送给他的,天下仅此一个,我还想着以后送给我的小飞流呢……怎么,你见过?”

“嗯……”黎纲吞吞吐吐的,记忆也只有个大概,“去年你刚到金陵的时候,我记着好像在苏宅里见过这么一个壶……”

“是了!”蔺晨突然一拍桌子,“后来离开得匆忙,又是去战场,就没带上,现在想来,定是留在苏宅里了!”

想到这里,蔺晨就像是一刻也不能等了一般:

“走走走,你随我去趟苏宅,掘地三尺也要把我的壶翻出来!”

黎纲一听这话立刻傻了,心想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他赶忙拦下蔺晨,眼神时不时往主屋那儿飘过去。

“唉哟我说蔺少阁主你就别闹了,宗主这刚睡下去,别把他吵醒了……”

“吵醒?”蔺晨挑了挑眉毛,冷笑一声,“我和你说,现在就算你凑到他耳朵边上也吵不醒他!”

黎纲自知说错了话,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外廊上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诶诶诶,甄平你来得刚好,你等下是要去钟山?顺路去趟苏宅呗,去找找蔺少阁主的壶,上面刻了朵喇……呃,桔梗花,可能收在厨房了,你过去翻翻。”

“顺个鬼……”

甄平刚想拒绝,黎纲却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就这么定了啊!你好好找找应该在那里的。”

“得,随你们吧,总之给我把壶找回来就行了。”

蔺晨也懒得和他们多废话,转身飞上屋顶去逗飞流了。

看着他打消了亲自去苏宅的念头,黎纲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要和甄平解释一下什么情况。

“蔺少阁主刚才非闹着要用他那壶泡茶,但是这两天宗主的情况你也知道,何况现在晏大夫也不在,他可是万万不能离开啊……”说到这里,黎纲的神色黯然,“蔺少阁主之前也没这么闹过,这次宗主到底能不能熬过去,全靠他了……”

“唉,总之找壶这件事儿就麻烦你了,实在找不到就算,估计过几天他自己也就忘了这一茬了。”黎纲拍了拍甄平的肩,转身走向了后院。

突然又多了一个任务的甄平这才觉得哪里不对。

叫我绕路去找,你自己个大闲人怎么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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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他是真的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在这里碰上萧景琰,打死他都不会答应。

宗主没死,而且又回到金陵这件事,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萧景琰。他刚找到那紫砂壶,就听到院里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就见列战英独自往后面走去。

不过战英怎会一个人到这里来?想必……

还没等他想完呢,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个愣神他竟然还应了声,便造成了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

然而现在再想脱身已经不可能,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位皇帝瞒过去。

到时候要是被发现,这可是一个欺君之罪,还望宗主到时候一定要救他一命啊。甄平在心里给自己祈祷。

“草民见过陛下。”

“……甄平?”仿佛不确定一般,萧景琰又叫了一声。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他的脸上升起一阵欣喜之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甄平则是摆出了一副深沉又悲痛的表情。

“自从宗主去……离去,我们几个赤焰旧部也没有继续留在江左盟,大家各自分别,我一时也无处可去,就决定回到金陵来。”这时他急中生智,拿出了那个刚找到的壶,“那时候走的匆忙,也难免有些东西留在了这里,这次回来,就想着说不定能找回点什么……”

他低下头,同时用余光捕捉到萧景琰瞬间暗淡下去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吧,”过了不久,萧景琰才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我没有办法在明面里给你提供太多的便利,但是终归也是在金陵,你带上这个。”

说着,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玉牌,乍看之下倒也算不上多贵重的东西,比起玉本身,倒是上面刻的那个“萧”字更加值钱些。

“虽不能解万难,但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看看,或者有什么急事,它也能应一时之急。”

甄平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他转念一想,却又收了下来。

“草民谢陛下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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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甄平再次回到他们暂居的宅院时,已经是戌时。

“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没赶上宵禁,给拦在城门外了。”话这么说着,蔺晨一眼也没看甄平,直接抱走了自己的那个紫砂壶。

“在钟山上花了点时间,你指定的那几个草药可不是这么好找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天都黑了,正好过了宵禁的时间。”甄平轻手轻脚的把那几颗看似普通的药草一一在桌子上放好,让蔺晨挑选。

“那当然是不好找的,要是遍地都是我们还需要特意回到这金陵城来?”他粗粗扫过一眼,便全部收了起来,“你强行突破城门啦?”

“没。”这次回来,宗主再三强调要谨慎行事,硬闯城门这种事儿他是不会做的。

蔺晨斜着眼看他,示意他把话说清楚,于是甄平掏出了那枚玉牌,把之前遇到萧景琰的事儿说了一遍。

蔺晨听完不置可否,手上把玩着那玉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这玉牌,不该收的?”他这样,倒是让甄平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嗯?哦,没有没有,接下来还有几个地方的药草要收集,本来那皇家园林我还打算让飞流偷偷潜进去的,既然有了这个,那我们大可大大方方过去,反正已被萧景琰撞到,这玩意儿不收白不收。”说完他摆了摆手,“行了,没你什么事儿了,我去给你们家宗主熬药去。”

甄平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说,不过眼下这人一溜烟走了,他自己也琢磨不出,那就干脆不想,就此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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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内。

养居殿的灯还亮着,小太监退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今晚陛下想必是要在这里过夜了。此时殿中只留下了三个人,除了皇帝还在安心地批着奏折之外,另外的两个人则是各有各的心思。

列战英自然得知了陛下与甄平在苏宅的偶遇,而那之后陛下的态度让他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照他们的对话来看,甄平此次回到金陵是为了去寻一下过去的痕迹,而萧景琰显然并不认同这个看法,但是对于自己的猜想,他又缄口不言。

在这里的另一人,则是禁军统领蒙挚了。大晚上地被急召进宫,他可真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眼神询问战英,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看来还得等当今圣上亲自开口才行。

“蒙卿。”突然被叫到的蒙大统领吓了一跳。再一看,陛下手中的笔墨水早就干了,想必刚才那段时间,他是什么也没看进去,什么也没写下来。

“陛下……?”嘴上这么问着,但是蒙挚心里已经大概有了底。自萧景琰登基执政以来,可谓是兢兢业业一心治国,要说能让他如此魂不守舍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人了。

“朕经常觉得,他没有死。”萧景琰定定地轻声呢喃道,也不管旁人究竟有没有听见。那份战报和那纸手书他一直收在锦盒里,纸上黑白分明的名字,看着不真不切,而信中不参杂情感的委托,倒是把这家国山河都托给了他。

噢,果然是想小殊了。

蒙大统领这么想着,脑内浮现出两个身影。一个朝气蓬勃,整天闯祸;另一个霁月清风,从容优雅。明明截然相反,可偏偏又是同一人,自始至终,林殊的赤子之心未变。

而萧景琰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更加迷茫了。

只听他话锋一转:“蒙挚,你是否还记得,朕有一块贴身的玉牌?”

“可是年幼时,太皇太后赐的那块?”蒙挚对那块玉牌记忆略有模糊。记得虽然不贵重,也不似金牌那般是绝对权力的象征,但萧景琰倒是一直贴身带着。

“是。”萧景琰放下笔,烛火摇曳,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让人帮朕盯着,近日若是有人使用那块玉牌出入城内任何的地方,记下地点、时间,还有那人的相貌。”他的声音冷静沉着,让蒙挚不由得往别的地方想了去。

“怎么,那块玉牌丢了不成?”想来陛下一直在这宫中,照理来说也不会是被人偷了,难不成是掉了?

萧景琰摇摇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吩咐他小心行事,看到玉牌的使用者,注意便是,不要被发现。

蒙挚更加不懂了。但既然对方不想说,他也没立场多问,只得告退。

一边的战英大致上听了个明白,但也没来得及多想,便被叫住了。

“战英。”

“属下在。”

萧景琰思考片刻,终于拿定了注意。

“你找人打听一下,这几天是否有其他江左盟的人在城内出入,但是不要透露是我问的。”

“陛下是觉得……”

“不是觉得,”萧景琰直接打断了他,“我确定。”

战英心下了然,不多言语,告退离开。不过他没想到,刚走出养居殿的大门,又被人拦了下来。

“……蒙大统领?”

原来蒙挚刚才并未离开,想必是心中疑惑未解,想要找他问个明白。他们一道向外走,战英顺便和他说了下午在苏宅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陛下不是真的病了,也猜到他大概是怀念小殊,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会遇到甄平。”蒙挚略一思考,将几件事联系了起来。

“陛下是觉得,甄平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怀念故人,而是有别的意图?”

战英转述了原话。

“陛下不是觉得,而是确定,但是看样子对方是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他才选择了曲线救国,用那块玉牌来确定他们的行踪。”

“说到底,陛下还是不相信小殊已经死了。”蒙挚感叹道,“要不是当时亲眼看到他倒下,我也不会相信。那个时候他体内两毒发作,被折磨得根本不成人形……”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个人高马大的禁军统领,也难免红了眼眶。

“但是就算甄平在这里,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战英叹了口气:“陛下具体在做着什么样的打算,我也不是很清楚了。但是这么久了,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风声,只希望到最后,不要太失望才好啊……”

他回头。

养居殿内灯光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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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

这里是金陵城西北角的一处小宅院,不久前还是空空荡荡,现在却是有了不少生气。

“哎,我说小飞流你别跑呀,难道蔺晨哥哥给你编的辫子不好看么?”蔺晨笑眯眯地把飞流圈在自己手臂中,然后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头发。

这举动立刻勾起了飞流糟糕的回忆,他猛地踩了蔺晨一脚,同时挣脱开来,一脸的恼怒不满。

“不好看!不喜欢!”

“嘿,你这小调皮蛋,等下别让我抓到你,否则你看我给你扎个冲天辫!”飞流一听,溜得更快了,这段时间没有苏哥哥一直护着他,他的轻功倒是有了不少长进。

吉婶在厨房里被吵得不行,气势汹汹地拿着锅铲冲了出来:“我说少阁主啊,你就别闹飞流了,不然晚上的酒酿圆子没得吃!”

所以说管饭的才是老大。

蔺晨悻悻然收了步伐,飞流倒是没停下逃跑的身影,但是他刚起身飞到半空中,突然整个身形一滞,竟然直直地又掉了下来。

“小心!”

这一下着实惊到了蔺晨,他一步向前接住了飞流,一时倒也没再去戏弄他。只见飞流呆呆地被他抱在怀里,难得没有挣扎,紧接着大喊一声:

“水牛!”

原本在围观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与此同时,不速之客由前门正大光明地进入。这次他倒是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一个人过来了。

蔺晨把飞流放在一边,冷笑一声,语气不冷不热:

“看样子这段时间有长进啊,我还以为你还得过几天才能找到这里来呢。”

估计全天下还敢对萧景琰这么说话的,也就是蔺晨这么一个了。

这时院子里的几个人才缓过神来,零零散散地行了礼,却被萧景琰打断。这里的几个都是熟悉的面孔,他现在没心思去在意那些礼节问题。

而心情最复杂的,倒是飞流。这几天下来他多多少少也听大家说到过,这里是万不可被大水牛找到的,但是苏哥哥又警告过他,绝对不可以伤到萧景琰半分半毫。夹在这两种境地之间,飞流不知道要怎么办,干脆一闪,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不知皇帝陛下此次过来是要……”黎纲装傻到一半,被萧景琰冷冷地看了一眼,只能噤声。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为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甄平则是在一边观察着蔺晨,看样子那人对萧景琰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喏,就在里面,自己去看吧。”他指了指主屋,那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丝风漏进去。

萧景琰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里面,他能想象那人坐在床铺上的样子,也许又瘦了,也许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可是他的脚步却在门前一顿。万一他不在里面呢?万一打开门,却只有一张空床,和又一封书信呢?万一他找到最后,却只换来那人确实已经死在北境的事实呢?

那样的话,要怎么办呢?

可是门已经被他推开了。

但是还好,这些都没有发生。那人确实坐在床上,闭着眼靠在软垫上歇息。萧景琰皱了皱眉,比起上一次告别,梅长苏竟是又瘦了三圈不止,身体单薄到可怕。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了。在北境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诈死?他的病怎么样了?这次为何回到了金陵却又不让他知道?

但是他没有开口,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的那一刻,他觉得,这些问题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而梅长苏终于意识到有人进来,他微微转过脸,歪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他突然开口问道:

“蔺晨?还不到喝药的时辰吧?”

萧景琰刚想踏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他睁大了双眼。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梅长苏微睁的双眼中,分明是一双无神的眸子,那视线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带着的寒气可能会让那人不适,一把握住了梅长苏微凉的手,而被握住的人更为吃惊,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

“景琰……”

这声音中有无奈,有歉意,有惊讶,还有似真似假的欣喜。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甚至连简单的音节都没有。一瞬间他收敛了自己全部的情绪,将手抽了出来,再也接收不到阳光的眼睛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在门口冷眼围观的蔺晨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推开萧景琰,熟门熟路地给梅长苏把了把脉,不消片刻,他摇了摇头,扶着梅长苏躺下,然后转过身,收起平时嬉笑的表情,面若冰霜。

“过来,我想你有很多话要问吧?”

萧景琰是一万个不愿意离开的。但是梅长苏已经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他也只能按捺下情绪,轻轻地掖了掖被角,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蔺晨打断了。

“别说了,长苏他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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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看着碗里的酒酿小圆子,一口也吃不下去。

蔺晨的话在他耳边炸了开来,每一个字都让人胆战心惊。

“不知道那位蒙大统领有没有和你说过,击退大渝之后,距离长苏体内的冰续草之毒发作还有几日,”蔺晨说着,停顿了一下,看着一边萧景琰着急的样子,可以拖长了语速,“没想到那几天正好赶上一场暴风雪,你知道的,长苏体内本来就有火寒之毒,这一下,火寒之毒再次肆虐,他几乎是立刻就倒下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看着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萧景琰真想一拳打过去。

“你是没看到当时他的样子,两毒在他体内交锋,那几日他是吃什么吐什么,最后把什么胃液啊血啊全吐了出来,他偶尔清醒的时候,竟然只顾着让军队继续行进,不要管他,所以我们和蒙大统领分开了。”

听到这里,萧景琰握紧了拳头,而他的这点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琅琊阁阁主的眼睛。

“不过,那两种毒最致命的部分竟是相抵了,和当时他中乌金丸之毒的情况有几分相似,但他本来就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底子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不过把死期又拖了拖。所以战报上的死讯也是实话。”

“至于这次回到金陵,是为了几种金陵城内才有的奇药,尽管是治标不治本,但多少也能再让他多活几天。至于瞒着你,是长苏特意嘱咐的,理由你应该知道。而他现在的情况么……你要听实话?”

“你说。”萧景琰没有犹豫。他当然是怕的,他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被病痛折磨,但是他更不想再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蔺晨看他这样,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部分,才是最残忍的。

“他的身体机能,在一点一点地枯亡。两个月前,长苏四肢乏力,终日只可在床上度过;一个月前他失去了视力;又过了三周他的耳朵也听不见了。而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身体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就算是我也已经无能为力。”

萧景琰怔怔地坐着。他没有大怒,也没有大悲,更没有不相信。他其实在来的时候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又发现先前的准备都是无用功,剧烈的情感没有铺天盖地地涌来,却慢慢地蚕食着他的内心。

他尽量保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这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小殊他……还剩几天?”

蔺晨闭上了眼睛,试图掩盖神色中的悲伤。

“最多三天。”

他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脑海中浮现皇帝陛下摇摇晃晃冲出这院子的身影。再睁开眼时,果然桌子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黎纲从柱子后走了出来,他就站在那里听完了全部的对话。

“蔺少阁主……这样好吗?”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

“怎么不好?我哪个字说错了吗?”蔺晨一扫刚才的阴郁,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拿过萧景琰那碗已经凉了的酒酿圆子,吃了起来。

“这么好吃的小圆子都不吃,啧啧,当今圣上,果然比我们这些江湖人任性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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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蔺晨那碗小圆子还没吃完,萧景琰又回来了。

“宫中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三天我就住在这里。”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尽显狼狈之态,让人难以拒绝。

蔺晨对于他的决定不置可否,只说了两句话。

  1. 这里没有你的房间。

  2. 别辜负了长苏用命给你换来的天下。

黎纲默默地去侧厢房拿了一套多余的被子铺在了主屋地上,不忍心再听蔺晨毫不留情给萧景琰插刀。

飞流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听说水牛要住到苏哥哥的房间去,非吵着也要去挤地铺。萧景琰没心思和他闹,只是坐在床沿看着梅长苏毫无血色的脸,最后还是蔺晨出面把飞流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苏哥哥!会好的!”

少年真挚的眼神和坚定的语气让他的心中更痛了几分。

注定是个无眠夜了。

第二天早上蔺晨进来送药的时候吓了一跳。萧景琰依旧维持着他昨天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坐在床边,盯着床上的人,好像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会消失。他的眼神没有什么光采,脸上也多了点胡子渣,衣角上沾到的泥土也没有擦去。

他后知后觉地看到了蔺晨手中的药碗,下意识地想去接。

“我来喂他……”

蔺晨却没把碗递过去。

“你一晚上没合眼?”他挑了挑眉,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一个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合眼……”萧景琰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发怒,“合什么眼?!三天,只剩三天了,我怎么能……”

我已经错过了这么多,现在就算只有一秒我又怎么能放过呢。

但是他还没有说完,蔺晨的手刀已经快准狠地落了下去。随便地把这位皇帝扔到了地铺上,他又伺候着另一位把药喝完,他老觉得这么几天下来折寿的会是他。

“你就给我安心睡着吧。”临走时,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萧景琰,“要是你再病了,长苏得骂死我。”

他又想起什么。

“希望到时候,陛下也不要一个兴起,封了我的琅琊阁哟……”

蔺晨眯起眼睛,看着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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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这三天里,萧景琰将“寸步不离”四个字的意义完美地演绎了出来,不过自第一天被打晕之后,他也没再逞强过,该睡的时候就睡,其他的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看着梅长苏发呆。

三天的时间,梅长苏几乎没吃下任何东西,喂进去的药,也是吐了大半。

萧景琰也算是个戎马半生的人物,现在更是高居至尊之位,而梅长苏每次出现,都让他更加深刻地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他现在,除了陪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所能做到的,竟然只是看着那个原本就气若游丝的人,被慢慢地,慢慢地,抽走仅留的最后一点生命。

到了黄昏的时候,梅长苏突然说话了。他轻轻地叫了几声景琰,倒是被窗边的飞流听了去,少年又惊又喜,连呼“苏哥哥!好了!”,转身跑到了院外,说是要给苏哥哥摘几朵花来。

萧景琰的心却是又紧了几分。

“景琰,你扶我起来。”

梅长苏的声音细微而低哑。他的动作极为小心,连呼吸都不敢,仿佛那人一碰就会消失,会被风一吹就散。

他让梅长苏靠着自己的手臂,那人睁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最后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看不清呢……”

他的心又颤了一下。

“景琰,你把窗打开罢。”他低声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屋里好闷,我想透透气。”

萧景琰觉得,约莫是窗外的风太冷了,竟吹得小殊的手冰凉,但是小殊想透透气,那就透透气吧。

“景琰,你说说窗外的样子,我看不清。”这语气里倒是带上了一点玩闹感,像是要骑景琰新得的骏马,又像是要抢静姨刚做的点心。

“外面,下雪了。”萧景琰刚开口,却又哽住了,他觉得眼前也模糊了起来,他说不下去。

梅长苏没有接话,更没有催,他靠在萧景琰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也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

过了很久,也可能没过几分钟,萧景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除了那几颗梅树,院子里其他的树都枯了,厨房那里升着烟,吉婶说今晚要做韭菜饼。”

他又停下了,固执地等着回应。

“嗯。”

怀中人没让他失望。

“飞流刚去给你采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个蒙古大夫坐在院子里呢,他好像很中意他的壶,黎纲和甄平站在边上,他们离得太远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没有声音。但是萧景琰感觉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最近朝中的事务也稳定了下来,庭生念书很刻苦,母后的身体也好,快要除夕了,街上定是很热闹的,这天下,也没什么乌烟瘴气的事情了……”

小殊,你给我的河山,我现在给你一点点呈现。小殊,你看见了吗?你可还满意吗?

“景琰……”他的声音快要听不见了。

“你叫一叫我的名字,可好?”

萧景琰止不住颤抖起来。

“小殊。”

他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晋阳长公主与静嫔交好,时常抱着小殊到宫里去,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就总是滚在一起,时而打闹,时而欢笑。

他听到呼吸声开始变得沉重而绵长。他不敢回头。

“小殊。”

后来长大了一点,林殊已经逐渐显示出了自己擅于闯祸的天资,今天碰倒一盆花,明天打碎一花瓶,但是他尚且年幼,又仗着太皇太后的无条件宠爱,在宫里算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主儿,有时还让七皇子给他背黑锅,但七皇子居然还背得挺开心。

呼吸声又轻了下去。他不敢回头。

“小殊……小殊……”

少年时最为张扬,他们总有新的游戏,爬树,翻墙,赛马,甚至是丢石头,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比一比胜负,你胜我败,倒也总是不分上下。

他几乎听不到呼吸声了。他不敢回头。

“……”

记忆又跳到了那一天,他们在城门下,骑着马,走向了各自不同的方向。他答应要给他带鸽子蛋大的珍珠,他说要带他去东海策马扬鞭。

他不敢回头——

萧景琰死死地盯着窗外,终于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不敢回头。不愿回头。不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那一刻,梅长苏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


后来蔺晨和梅长苏说起此事的时候,笑得整个人都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他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时候眼泪都没擦干净,脸上一半是惊悚一半是喜悦,一下子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把黎纲和甄平吓得不轻。”也不知蔺晨在自己的描述中加入了多少虚构的成分,但梅长苏倒是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三个字,你猜猜是什么?”

他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扇子,非得在这时候卖个关子。

“诈尸了?”

“……你还真是了解他。”最精彩的部分被人一语道破,蔺晨着实有点郁闷。而梅长苏笑了笑,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萧景琰喊得太大声,纵然他的听力刚恢复一点,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是不知道他当时有多激动,看他那样子,我毫不怀疑,如果你真的诈尸了,他真的会在他那养居殿边上搞个小宫苑,以后专门养你这个僵尸。”

梅长苏冷笑一声:“如果景琰之后以欺君之罪封了你的琅琊阁,你可别指望着我替你说什么好话。”

一听这话,蔺晨立刻就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个没良心的,你想想这么多年是谁一次又一次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呢?得,我也知道,萧景琰对你来说可不算是外……”

他说到这儿,眼睛一转,又换上了笑眯眯的脸。

“说来,他也快到了。这一周我好说歹说才把他赶回去处理朝政,这下子估计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你自己慢慢和他解释吧,我去找小飞流了。”说着一溜烟就跑了,背影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搞了这么麻烦一出,最后还要我来收拾。罢了,我也有些话要问景琰,有些事情,还是得和他说明白……”梅长苏叹了口气,起身转向正门,只见来人一身金袍,看这样子,竟是刚下了早朝一路就朝着这里奔来了。

萧景琰一看到梅长苏,整个人都为之一振。虽然还是太瘦,不过倒是精神了不少,看来这一周调理得还不错,那个蒙古大夫,还真有几下子。

“小殊你快坐下吧,你我二人之间,不必拘泥什么礼数。”梅长苏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萧景琰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倒是也没坚持,坐回了椅子上。

倒是萧景琰没立刻坐下,四顾看看,又问道:“这里会不会太冷,要么我们还是进屋再说?”

梅长苏哑然失笑:“景琰,你也别太小心了,毒已经彻底解清,我现在还没这么弱不禁风。”

听他这么说,萧景琰还是将信将疑。梅长苏注视着他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心知对方这是被自己骗怕了。

“好啦,我的身体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他真没想到会有一天用哄飞流的语气来哄皇上。他伸出手,萧景琰会意地握住,发现那人的皮肤确实不似之前那般冰凉,他才安心地坐了下来。

待他坐定,梅长苏为他到了一杯茶,示意他先问。

被蔺晨赶走的时候,他并没有来得及去细细询问梅长苏的情况,胡思乱想了一星期,这下才总算能被解答。他将之前蔺晨的话语简略地转述了一下,梅长苏听完之后只得苦笑。

“蔺晨这家伙也是狡猾,他说的倒是字字属实,也算不上是欺君。”听他这么说,萧景琰的心反而一沉。他之前以为蔺晨满口胡言扭曲了真相,但既然字字属实,那么就是说小殊确实经历过那些惊险而痛苦的时刻。

但那些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他隐瞒了两件事。一,我体内的火寒毒和冰续草之毒虽然相抵,但留下了一些遗症,而他所说的那些只有金陵城内才有的奇药,其功效就是将毒素彻底清除。至于第二点,就是去除必经的过程了。”

他说到这里,萧景琰算是恍然大悟。

“是说,为了去除那些毒素,你必须先经历一次死亡?”

梅长苏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没错,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看他们几个人都是有意不告诉你的,而你闯进来的时候我已然失明失聪失语,也不便解释。”

他其实还是藏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次去毒,他们也是在赌,因为谁都不知道,在假死之后,梅长苏到底还能不能活过来。

不过既然结果是好的,这件事不告诉景琰,也没有关系吧。

“如果陛下你要治他们的罪,其他人我可要保一保,至于那个蒙古大夫,我巴不得你把他押到天牢里去打一顿呢。”说到这里,梅长苏鼓起嘴,“谁让那个混蛋要和我抢飞流。”

不过显然萧景琰对于蔺晨和飞流的事儿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能救下小殊,他谢这些人还来不及了。

“结果到最后,只有飞流对我说了实话是吗?”

梅长苏眼含笑意:“那是,我们家飞流是最乖的。”

“……都罢了,只要你还在就好。”

这话语间的情意如此直白,倒让梅长苏有几分尴尬,他喝了一口茶,转移了话题:

“倒是我也有几件事要问问你。”

“哦?你说就是。”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是梅长苏最感兴趣的部分。虽然也听甄平说过一点,但是他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想必你已经知道那次在苏宅我和甄平偶遇的事儿了吧。”说着,萧景琰拿出了玉牌,正是他之前给甄平的那块,一周前甄平就还给他了。

“知道。”

“我当时便察觉,他不愿意说真话,于是我给了他这个玉牌。”梅长苏记得,这是小时候太皇太后送的,倒也说不上多贵重,随手送的小礼物,不过那时候他可羡慕得紧,非也要一块一样的,太皇太后无奈,只得也送了他一块,上面刻了一个“林”字。

不过那块玉牌,已经和林殊一起,丢失在了十四年前的梅岭。

萧景琰继续说了下去。

“之后我就让蒙挚留意何时何人持这块玉牌出现在何处,他给我的汇报,分别是进出城门一次,皇家园林一次,最后一次,则是内城中掌管高级药材的医药房。前两次的描述,应该是甄平无误,而后一次,我想大概是黎纲。”

他顿了顿,将玉牌放在桌上。

“同时我还让战英四处打听了一番,看看近期是否有其他江左盟的人出入金陵,没想到倒是打听到了一个武功高强,身法奇谲的少年。接下来只要稍加留意几人的动向,找到这里并不难。”

梅长苏听完,笑了一下:“景琰果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把这天下放手交给你,我也安心。不过啊,你还是玩不过蔺晨。”

“何以见得?”

萧景琰有些不服。

“你当真以为,蔺晨没有看出你给那玉牌的用意?这点小把戏,你蒙蒙黎纲他们就算了,堂堂琅琊阁阁主,若是连这都没看穿,还是别在江湖混了。”梅长苏抿了一口茶,水已微凉,“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就算你发现了甄平、黎纲和飞流的踪迹,你又是如何断定,我也在的呢?”

萧景琰说了这么多,却从未提到这个问题。梅长苏思考再三,也不知道是那战报和手书的问题,还是他们的行踪被透露了出去。

不过萧景琰给出的答案却让他无言以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从来就不信你真的死了。十四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萧景琰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紧接着他又把那枚玉牌向梅长苏的方向推了推。

“这个,你收下罢。那三日我对外称病,说是要在母后那里休养,对母后也只说了有急事要办,不过想必她也能猜到一二,若你有空,随我进宫去看看她,或者别的什么时间,你拿着这块玉牌,不会有人拦你。”

梅长苏却没有收,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缓缓开口:

“景琰,这件事情,我也必须和你说清楚。”

“你必须要明白,林殊已经死了,十四年前与七万赤焰军一同埋骨梅岭,天地为墓。至于梅长苏,他在对抗大渝的时候,战死北境。他们两人的职责已尽,现在的我,既不是赤焰少帅,更不是江左梅郎,我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平民百姓,苏哲。”

他的声音悠悠,没有多余的情感。

“可是,小殊……”

萧景琰没有说下去,他被梅长苏用眼神打断了。

“景琰,十三年的筹谋,一年的征战与去毒,我是真的累了,”他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我不需要林殊和梅长苏了,而你的身边,更不该出现已故之人和阴诡谋士,我当是和你说过这个问题了。这几日,你需尽快调整状态,你登基不足一年,尚有很多要慢慢整改的事务,万不可因为一点私事误了朝堂。”

“正是如此,我才让他们瞒着我回来治病的事情,你现在万不可分心。我还会在金陵待上一段时间,既然身体调理得还不错,我也没有理由不去拜见一下蒙大哥和冬姐,至于太后那里……宫中人多口杂,还是不要去多沾惹是非了,你带我赔个不是吧。这玉牌,你还是自己留着好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每过个三五天,我与你私下见上一面就是。”

这话听着熟悉。那时这人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说他云游四海,每过个三五年就会金陵来看看他,结果呢,他差点又一次把自己弄丢在北境。

见萧景琰沉默不语,梅长苏也了然。

“怎么,你还怕我骗你不成?”

萧景琰还是不说话,脸上的表情表明他还真的怕。

这下梅长苏没办法了,只得退一步,收下那玉牌:“好吧,这个我先收下,你也大可派几个人偷偷跟着我们,我会让飞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样总行了吧?”

见他把玉牌收入袖中,萧景琰才点了点头。他心中仍然是不满的,但是有些话也无需多说,他自知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只能踽踽独行,他也明白那些道理,但是心里的结,还是得一点一点慢慢去解。

好在人都在。

他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


之后的几天,就像梅长苏保证过的那样,他去拜访了蒙挚和夏冬,至于其他的旧识他则选择不去打扰,对于那些不知道全部真相的人,还是让他们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吧,梅长苏这个名字,过不了多久,终究是会从他们的记忆中淡去的。

他还带着飞流到山上湖中去游玩过,他们出行总是很低调,没有人注意到这就是当时名声赫赫的才子,他真如自己所说那般,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书生。

但萧景琰仍是觉得不顺畅。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那人,他从来都在追着那人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弄丢了。几位大臣也看出这位君主这几日情绪不好,都只以为是风寒刚愈,精神欠佳罢了。

到了除夕这一天,他也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太后是唯一知道内情的,家宴之后以母子谈话为由,把他留了下来。

“你这孩子啊,想去就去吧,明天一早记得回来。”

“母后……?”

“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吗?别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太后这么说着,命侍女将之前准备好的食盒拿了上来。

“去吧,把这个也带过去,我和他不方便见面,也只能这样了。”她微微垂了眼帘,每次回想起过去心中都是一痛,那个曾经总是黏在自己身边叫“静姨”的少年,现在却是连见上一面都难了。

“那母后,我就先行告退了。”萧景琰心中总有不安,匆匆离开,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景琰啊,你要坚持下去,为了小殊,你也要咬着牙走完这段路……

就算要路过深潭沼泽,踏过满地荆棘,但是在路的尽头,一定会有一片花海。


#


萧景琰一到梅长苏暂住的那个小宅子,就被宅院内冷清的场景惊了一惊。

没有大红灯笼,没有烟花爆竹,没有饭菜余香,也没有欢声笑语,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误入了某个无人居住的空房。

不过还好,他看到自己想找的人正披着雪白的毛衾,安静地立于含苞欲放的梅树之下,看这样子,竟是在等他。

而那人看到他之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好了,你先去睡吧。”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飞流站在他身后,听到这话,他看了看萧景琰,心知水牛不会伤害自己的苏哥哥,这才放心的离开。不知为何,他的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紫砂壶。

不等萧景琰走过去,梅长苏先开口:

“还请陛下小声些,明天清早还要赶路,我让其他人先睡了。”

萧景琰蓦地停在了离他还有三步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他苦笑着:

“你果然还是要离开了。”

“陛下也果然,还是猜到了。”梅长苏不冷不热地答道,这些依旧没有超出他的预想范围。

“若说你们之前没有住进苏宅是因为不想被我发现了踪迹,那么到现在你们还没有搬进去,只能是因为,你们没有在金陵久留的打算。”萧景琰将食盒放在桌上,有些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抬起眼,丝毫不掩盖其中的困扰与不舍,还带了一丝乞求的味道。

梅长苏只瞥了一眼那食盒就转开了视线,他假装没有看到萧景琰的眼神,将心中的情感强行压了下去。

“这金陵,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在这里,认识林殊和梅长苏的人太多了,我不想以后的每天都活在小心翼翼之中。”

他笑了笑,神色轻松了几许。

“而且陛下也知道,我的身子虚弱,比起住在这皇城之中,更适合四处散散心。我之前答应过蔺晨要一同去四海云游,爽了一次约,不能再爽第二次,何况把飞流交给他我也不放心。可能会先去云南看看霓凰和聂铎,然后再到南边的其他地方转转,时不时的,我会给您写信,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找一处小山定居静养,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打开了食盒,挑出一块太师糕递给萧景琰。

“陛下,在这金陵一统天下的大任,只有您能完成。至于我,我会在这天下的任何地方,看这一片海晏河清,看您如何兑现您曾经许给我的诺言。”

萧景琰接过糕点,却没有咬下,他抓住了那只手。

“可以,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应我?”

“陛下请说。”

“至少今晚,不要叫我陛下,好吗?”

梅长苏抽回了手,他的脸上还是挂着浅淡的笑意,但是那笑意在萧景琰眼里,变成了一种残忍。

“不行。”他的拒绝没有留下任何余地,“陛下,这是你必须要习惯的事情。”

“您是当今圣上,至尊之人,我只是一介布衣,寻常百姓。尊卑有别,我们终究,不会是同路的人了。”

萧景琰看着他,而他也这么回视着。前者突然懂了什么,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朕,明白了。”

他转身作别,再未回头。

起风了,下雪了,夜色中飘来淡淡梅花香。

从一开始,他们就决定要各自走上孤独的路。

已是殊途,何来同归?


#


那之后的几年,萧景琰时常会收到飞鸽传书,内容不长,不过是些旅途见闻,更有时只道一声安好。但就是这薄薄一纸书信,就能够让这位平时不苟言笑埋头公务的皇上露出柔软的神色,得到片刻的歇息。

战英并不知道那年的最后发生了什么,他只知故人来了又走。他也不知道那些书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只知道皇帝每次读完,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盒子里,那里面有一颗珍珠,一块玉牌,和数不清的书信。

书信似乎从某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传来。

萧景琰终于藏起了自己的喜怒,只有偶尔会见知晓真相的那几个旧友,才会吐露一二。

除夕一别后,他们再未相见,也就是太后去世那年,萧景琰站在宫城高处向下望去,似乎在祭拜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不改清冽的身影,但等他再一定神,却又不见。

终是不见。

二十年后,梁靖帝所治太平盛世为世人津津乐道。大家都说梁靖帝这一辈子啊,就在做两件事,一是治国,二呢,则是教子。不管平日里都多忙,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亲自教导那位嫡长子,又让蒙大统领传他武功。十五岁便上过战场,又饱读诗书,能料理朝局,会指点军事,像极了他父亲。

而这位年纪轻轻就气宇非凡的皇长子,在他成人礼那日被封为太子,可是同日的夜晚,梁靖帝只留下一封手书,从此销声匿迹。

第二天,年仅二十的太子登基,生母柳氏被封为太后。

故事到这里,仿佛走到了结局。


#


冷风划过他不再年轻的侧脸,但是那双坚毅的双眼从来没变。这条小路平时鲜少有人会走,因为它两边没有驿站,人迹罕至,除了参天的古木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马蹄声划破天际,他看到破晓的第一缕光洒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快到了。

萧景琰日夜未休,快马加鞭赶到廊州,他等过了十三年,再一年,又二十年,却好像等不过这几天。

他终于站在了这座无名小山的山脚,却看到那人依旧一身素衣,立于树下,就像当年他们道别的那晚一样,他缓缓向前,停在了三步之遥的地方。

只不过现在是盛夏,无风,无雪,无花。

但故人还在。

他又想起了那晚最后的谈话。现在他已不是天子,终于做回了寻常百姓,那么他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了?

“庶民萧景琰,前来赴先生旧日之约。”

苏哲一笑,颇有些往日的神韵,他的眼角有了皱纹,一头黑发也参杂了几缕灰白。

“我可不记得和你还有什么未结的旧日约定哦?”

萧景琰不答,反说:“这几日天气甚佳,正适合出去走走。先生以为呢?”

“苏某以为,虽然烈日炎炎,不过出去散散心,倒也是好的。”

他向前一步。

“不知苏先生可否愿意与我前往东海,一同策马扬鞭?”

他也向前一步。

那一刻,苏哲的记忆被拉回了几十年前,那时的他们不过京城少年,立于城门之下,畅想未来,各自道别。

他举起自己的拳,在空中挥了一下。萧景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世间最耀眼的少年,明亮又温暖的,他的少年。

最后一步。

“好!”

已是盛世太平,最终谁也没有负了谁。

马蹄声起。

夏日的阳光温情而不刺眼,小满悄过,夏至未至,旧岁且抛之脑后,未来尚可同行,此生若能相守,又何必苦等来世,兜兜转转,他们终得再次执手。

谈笑流年。


END




番外


#


飞流的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

尽管才刚过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国土的最南方却早已经迈入了高温,过分明朗的阳光晒得人多少有些懒洋洋的,平时一向爱玩爱闹的飞流也耐不住,整天趴在大理石桌面上,蔺晨说他就像是个蔫吧了的狗尾巴草。

飞流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追过去打。

而这下他突然精神了起来,若有旁人在,一定颇为不解。看他眼里放射出的光,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不过这几年少年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他的思虑也让人愈发的猜不透。

好在一直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两个人。

蔺晨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闲散地靠在竹椅上,眼神倒是向前方勾了过去,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这次回来得还挺快啊?我还以为你会多留些时日。”

下一秒,梅长苏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之中。这一小段山路走下来,他倒是也没喘,只是脸上有了些汗意,可见这些时日他的体力已恢复得相当不错,不说与常人无异,但至少不似之前那般多病。不过那淡然的表情怕是已经成了习惯,他的心情依旧没有调整过来,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旧地重归,最易徒增悲伤,多留它干什么,也不是什么喜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也会去见他一面呢。”

梅长苏没有接话,只是摇了摇头。他刚从金陵回来,去送了他的静姨最后一程。太后的去世不算突然,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享曾经太皇太后的高寿的,前两年就有听闻太后的身体欠佳,照说她是医女出身,在后宫也素来是以平淡安和著称,也不知怎的,梁靖帝登基还没到五年,她的身体竟是一日衰老过一日。

其实梅长苏能理解的。赤焰一案,惊天动地,也让当年的静嫔寒了心,多少年来,一直记挂故人,从未放下,后来萧景琰明确表示要参与夺嫡,将祁王与林氏一族的冤屈洗雪,告知天下,不管表面上怎样平静,她的那颗心,总还是悬着的。

终于等到冤案平反,太子登基,多年的念想一口气放下,倒是彻底没什么牵挂了,要说遗憾,大抵就是在最后,也没有再见过她当年疼得仿若亲儿子一般的小殊一面。

梅长苏这次回金陵,除了蔺晨和飞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三个月,守孝三个月,住的还是西北角的那个小宅院,只他一人。另外二人倒也表示过随他一同前往,但总归太后和他们非亲非故,三人行又显眼了些,梅长苏直接拒绝了。

除了全城拜祭的那一天,他那三个月几乎闭门不出,所以金陵城内的故友也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不过他相信,拜祭那天立于宫城之上的人,只一眼,定然还是认出了他。不过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现在还不到见面的时候。

只消再等一等,等一等。


#


梅长苏小饮了一口花茶,将自己从太后去世的忧哀中解放出来,他突然拍了拍飞流的脑袋,语气中刻意添上了一些难过:

“倒是我们小飞流,看到苏哥哥回来都不会扑过来抱住苏哥哥了哦?是不是不喜欢苏哥哥了呀?”

飞流一听,这哪行!立刻趴到了他身前,像以前一样,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膝盖上:

“苏哥哥!喜欢!”

“嘿,”这下蔺晨不乐意了,他用手中的书指着梅长苏的鼻子就骂,“你这老混蛋,一回来就和我抢飞流?滚回你的金陵去吧!”

梅长苏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但一转念,他又起了玩笑的心思:

“飞流,是蔺晨哥哥好呀,还是苏哥哥好呀?”

“苏哥哥!”一秒回答。

“那么,你喜欢蔺晨哥哥,还是苏哥哥?”

“苏哥哥!”毫不犹豫。

蔺晨翻了个白眼:“你就气我吧,好不容易和小飞流建立了一个月的感情,你一回来全给我打回重来是吧?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打包扔回廊州?”

梅长苏笑了笑,也没有继续闹下去:“飞流这孩子越来越依赖你,这是好事,我也是看得出来的。倒是我本来就想和你说这件事,既然你提起了,那正好。”

他又抿了一口茶。

“我是打算明天就回廊州的。”

“你刚从金陵回来,明天就走?”蔺晨睁大了眼睛,“不是说好要痛痛快快在外面玩个十年八载的吗,接下来我准备带你们去海边呢。”

“这么久没回江左盟,我多少还是有点想念的,而且玩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收收心了吧,你的琅琊阁再不去管管,该长蘑菇了。”

梅长苏的声音很缓,但越是这样,越代表他的决定不容更改,认识这么多年,蔺晨知道“说服梅长苏”这件事情一定是琅琊难题镑榜首。

“不行不行,你刚守孝三个月,又连续赶路,身体肯定虚,你原来的底子是好,可是这么几次折腾下来,有常人的五成就是你的福气了。”蔺晨摆摆手,“至少也先在这里等个几天再出发,先给我回琅琊阁去,调理个小半年我就放你回廊州。”

梅长苏倒是没有回绝,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不过,你真的不跟我和飞流去海边啦?放眼这大梁天下,就属南边这片海最美呢,你不是没去过海边么?不一起去那‘天涯海角’走一遭?”

飞流也抬起头看着他的苏哥哥,满脸的期待。

“不啦。”梅长苏维持着那副不温不火的表情,也没有解释什么缘由。蔺晨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又露出了狐狸似的笑容。

“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等着你的东海吧。”

他突然凑到梅长苏面前,东嗅嗅,西闻闻。

“你干什么呢?改属狗了啊?”梅长苏一挑眉,一扇子拍他头上,却被躲了开来。

“我在闻——”蔺晨故意对他挤眉弄眼,“恋爱的酸臭味。”

“滚。”


#


这段时间,萧景琰收到的信渐渐少了。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他的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战英记得那一天是中秋佳节,不过太后去世不足一年,礼乐减半,皇上也表示无心宴饮,让皇后简单准备一顿家宴,就算过节了。

那天他也收到了一封信,只薄薄一张纸,寥寥几个字,在那之后,信鸽再也没有飞进过这宫城。

晚宴上他几乎没怎么说话,闷声喝了几杯酒,接着突然表示自己累了,但也没有去皇后的正阳宫,而是摒退左右,独自步入御花园,说是要散散心。

皇帝心情不好,下人也不敢跟着,所以谁都不知道,梁靖帝这心散着散着,就走到宫墙外面去了。

蒙大统领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刚想行礼却被打断。

来人身上有淡淡的酒味,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今天是以萧景琰的身份来的。”

蒙挚一听,心下也了然,自太后去世,萧景琰在宫中是真的没有什么人去说说过往的事儿了,这难怪他会在中秋这天出来。

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再拘泥什么礼节,蒙夫人端上来几块月饼,就去了隔壁房间。

萧景琰看着月饼愣了愣神,最后把莲蓉的挑了出来。

“小的时候,每次过中秋节,晋阳姑姑都会抱着小殊到宫里来,小殊最喜欢吃母后做的月饼了。”明明当时的萧景琰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脑中的记忆却是十分清晰。

“嗯,”蒙挚点了点头,“太后的手艺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她每次都会做很多月饼,有一年还分了我一些。”

“不过每次,小殊都会把莲蓉的挑出来给我。”萧景琰眯起眼睛。

“哦?但我记得小殊是最爱甜食的。”

“没错,他换牙的时候被林帅勒令不许吃甜食,为此还哭闹过好一阵子。”萧景琰记得,那个时候小殊总是偷偷求他偷几颗糖吃,他一心软就给了,被母后知道的时候还被骂过。

“他每次给我的时候都笑眯眯的,我对味道不怎么挑,每次都会吃掉。”说到这里,萧景琰笑了一下,“很后面才知道,他以为我最喜莲蓉味的,才会挑出来给我;而我呢,以为是他不喜欢莲蓉,才会统统吃掉。其实啊,莲蓉明明就是他的最爱。”

儿时的记忆总是最美好的,回不去的时光,总是让人最为怀念。

“今天,我收到了小殊的最后一封信。”

“啊?”对于这信的事情,蒙挚也是知道的。蔺晨带着梅长苏四处游历,他总是把所见所闻写在信里寄给景琰,但又因为他们的行程随意,他从来不要景琰回信。但这怎么就是最后一封了呢?

“他这次一共只写了三个字:待君归。”萧景琰停顿了一下,“他上次的信里写到,他在琅琊山已经把身体调理得七七八八,不日就会返回廊州,想必现在,他已经到了廊州了吧。”

“小殊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真是让人很欣慰啊。”

萧景琰点头,话题又突然转到了似乎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他之前还提到,想吃苏州的鲜肉月饼了,不知他最后,吃到没有。”

他抬头看向窗外,那轮白玉盘正高高挂在空中,不知此时此刻,何人在何处,与他一同仰望这月色?


#


梅长苏收回视线,吃掉了桌上最后一块莲蓉的月饼,活动了一下因为坐太久而有些发麻的小腿。

他回廊州之后,去看了看江左盟的那些弟兄,之后就在这无名小山上购了这个小小的宅院,独居在此,乐得清闲,时不时有人来拜见一下,畅聊河山,也不算无趣。

他让萧景琰等过很多很多年,所以这一次,他决定由自己等对方,他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是没关系,他愿意等。

希望那头水牛不要让我等太久啊,太老了,可就骑不动马了。

他皱起眉头。

随即他又想象着东海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再找到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那里的天定比这廊州的蓝,那里的海不会比南方的差。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出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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