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千百个墙头。

【黑花情人节24h】《琥珀》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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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四十岁那年,给自己放了一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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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从四川回到北京的时候是下午五点,他没和解雨臣说,想着回头给个惊喜,结果遇上了堵车,硬生生错过了晚饭时间。

不过也还好,只要解雨臣还没睡,惊喜就还在保质期。

但是站在门口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异样。书房、卧室或者是浴室,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家庭影院,但这点可能最后也落了空。

解雨臣不在家,黑瞎子最后能想到的,就是他又在公司加班了。

手机关机,这也正常,解雨臣工作的时候不允许有人打扰。他转而打去了公司前台,接线员却说今天解总没有来。

这就有问题了。

解雨臣在北京有不少私人公寓,都是以防万一用的,平时不住,别人都说狡兔三窟,解雨臣怕是有十个窟。黑瞎子来不及甩开长途跋涉的疲惫,就准备挨个去找,他并不觉得以解雨臣目前的能力和势力,在北京会惹上什么无法脱身的麻烦,但雷城一行损兵折将,一切都没有保证。

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解雨臣的微信。

只有一张照片,上面是蓝天白云,黑瞎子第一反应是天这么蓝肯定不是北京,紧接着解雨臣发来一句话:

“猜猜我在哪?”

如果那张照片是刚才拍的,那么现在天还亮着的地方,不会是在国内。黑瞎子突然想起来之前霍秀秀还抱怨过解雨臣去欧洲不带她。

他失笑道:

“德国?”

那可算是他的第二故乡了。

解雨臣没回,黑瞎子估摸着刚下飞机。没过多久,又一张照片发了过来。

上面是他熟悉的德语和英语,指示了海关的位置。照片后面跟着一句话:

“来找我吧。”

自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黑瞎子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全新的身份证、护照,并且贴心地准备好了申根签。他知道自己一个通缉榜上的人要搞出这么一个全套证件并不容易,而解雨臣还是让他见识了资本的力量。

他的惊喜不仅没给出去,还收到了一份更大的惊喜。看样子这个小把戏对方已经策划了许久,而在此之前,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这小崽子。黑瞎子笑了笑,刚放下的背包又背了起来。护照里夹了一张机票,北京到柏林,四个小时后起飞。他并没有完全明白解雨臣这么做的用意,但是没什么关系,他即将启程,跨越七个时区、六个小时*、两个大洲,飞过那些陌生或熟悉的国家和地区,越过雪山之巅,穿破黑夜与白天的距离。

他将回到那个一别几十年却仍然让他觉得亲切的国度,那是啤酒与烤肠,古城与街道,教堂与城堡,那是他的起点,是他也曾因为绩点和到课率发愁的青春,是他仍未被任何人发掘的过往。那是他所怀念的。

而现在,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明天见。”

登机前,黑瞎子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


*欧洲夏令时。

(柏林机场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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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而言,解雨臣在德国的第一天过得够呛。

他出了机场直接打车到了酒店,旅途的疲惫和倒时差的关系让他洗完澡就趴在床上睡着了,所以并不是他故意不回黑瞎子消息,而是真的没看到。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天刚有一点要亮起来的意思,解雨臣这才看到那句“明天见”,还来不及回复什么,手机就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他看了看时间,黑瞎子还在天上,洗了个脸之后打开了电脑,就地开始做旅行攻略。

是的,虽然这个计划他暗搓搓策划了好几个月,但是他压根没有定过行程,并且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游客,所以直接搜起了别人的游记。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柏林,然而前几次都是工作需要,匆忙来匆忙走,一次也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城市。他在机场随手买的地图上点兵点将,选了几个比较有名的景点大致决定了今天的游览路线,又处理了几封邮件,时间就指向了七点,解雨臣也终于感受到了饿。他关了电脑,没开手机,在心里告诉自己,私人时间远离工作。

酒店的早餐是三明治和煎蛋,还有培根火腿沙拉,在北京的时候他几乎不吃西式早餐,还觉得挺新鲜,完全没想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三明治会是他的噩梦。

事实证明三明治不太管饱,解雨臣不过就是参观了一个教堂,顺便沿着270级台阶爬到了顶部俯瞰了一下城市全景,下来的时候感觉体力就耗了一半。

听说德国的烤猪肘配啤酒是不容错过的美味,然而错以为信用卡可以走天下的解大总裁却因为cash only而止步,立刻开始怀念国内只需要带手机出门的生活。最后拯救他的是地铁站的麦当劳,没办法,就这个能刷卡,并且还有自助点餐,完美避免了和服务员鸡同鸭讲的交流。

解雨臣的英语一般般,以往出国都会带着助理和翻译,从不需要他自己操心。他很聪明,然而特殊的家庭背景导致他并没有上过什么正规的学,从小就是请私教,除了学些基本的知识,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保命、管人和赚钱上。

在国内的时候,他几乎不吃垃圾食品,一来不健康,二来他对于自己的身材有严格的把控,油腻辛辣和甜食都是敌人。尽管退出戏台多年的现在似乎也不需要那么苛刻,但是已经养成的习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改掉的。

三好游客解先生买了一张柏林通卡,哪怕他发现这里不管是火车还是地铁,别说安检,连检票都没有。可惜这张卡直到最后都没有用,因为看不懂德语的他,连站台名都分不太清,打车才是生存之道。

司机问他去哪,他瞄了眼自己手里的地图,挑了个名字最短的。

“Berlin wall.”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柏林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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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柏林墙?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那段历史。他的某个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家教曾经和他讲过一些细枝末节,冷战,美国与苏联,民主德国与联邦德国。

边上有个小小的柏林墙博物馆,尽职尽责地讲述了这堵长墙从建立到倒下的一切,解雨臣一个词一个词费劲地解读着那些英文字母,头疼地思考着要不要回头让海归齐先生给他补习一下外语。

也算了,齐先生就是他的人形翻译机,只不过现在还没上线。

解雨臣沿着墙的一边缓慢前行。他还没有下一个目的地,所以并不急。这堵墙曾经将一个国家分为两半,是一个城市的伤疤,此刻保存下来的小部分却成了艺术家的画布,上面涂满了怪诞的创作,变为每一个途径柏林的旅客的自拍背景板。

1990年6月柏林墙被正式拆除,同年10月3日,民主德国与联邦德国统一。

而那时候的他们呢?

吴邪正在与基础力学奋斗,胖子已经在附近的中学称霸,张起灵和考古队失去了联系,秀秀还太小,跟在霍奶奶身后讨糖吃。那是解雨臣12岁的生日,多么有趣的巧合,在他周旋于家族内忧和九门外患的时候,世界的这一端已然是天翻地覆的变革。

那黑瞎子呢?

解雨臣的手指划过混凝土凹凸不平的冰冷表面,当年隔断的壁垒如今只剩下虚虚实实的遗址纪念。他很难想象黑瞎子年少时的样子,那些过去离他太远,难以触及。没有眼疾,没有身体的异样,没有贵族的没落和家庭的分崩离析,他是否也曾热血、冲动、青春、冒失,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当人群高呼呐喊,穿过树林,跳入运河,跨越大桥;当他们从东边冲向西边,从民主奔向自由,从苟且偷生迎接慷慨赴死;当他们躲过子弹,甩开警笛,踏着鲜血,踩着残肢,只为翻越这一堵柏林墙的时候。

在那些高大的金发蓝眼里,是否也曾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一个重物落在了解雨臣面前,他被迫停下了脚步,还没等他来得及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背包有些眼熟,就听到墙的另一边传来其他游客的小声惊呼。

他抬起头,墙上站着一个人,被午后两点的阳光刻画成一个剪影。剪影朝他招了招手,然后跳了下来,落在他眼前。

似乎每一次黑瞎子在解雨臣生命中的出现,都是以这样出人意料的姿态。

“——找到你了。”


(柏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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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做起了甩手掌柜。

为了方便,黑瞎子在机场租了个车,一路飙了过来,所以他才能到得那么快。此举深得解总心,解雨臣乐得清闲,一下子钻进了后座,顺便把地图扔给了黑瞎子——虽然那玩意儿黑瞎子完全用不上。

黑瞎子刚想问一句“去哪”,就听人说:“目的地你定。”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解雨臣已经闭上了眼睛,时差和长途旅行的劳累在他的下眼睑画上了两抹不算太明显的乌青,其实他完全可以在酒店里休息到黑瞎子来找他为止,但他偏要跑出来,为这次相遇增加一丁点小难度。

这一回黑瞎子把车开得很稳,解雨臣原本只是打算闭目养神,但缓慢的车速和略有些颠簸的道路让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刚刚停入酒店的停车场。

解雨臣伸了个懒腰,他倒也没问黑瞎子怎么开回来了,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我帮你这个通缉犯办好证件,是让你出来旅游而不是躺游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两个目前身体电量不足,没有什么地方比酒店的床更有吸引力。解雨臣主要是时差没调过来,不过好歹昨晚睡了一觉,刚才在车上也休息到一会儿,现在顶多是有点乏,倒是黑瞎子,到了酒店沾床就睡,还是解雨臣替他把外套扒拉下来的。

解雨臣有洗完澡再上床的习惯,被黑瞎子这么一搞,他也不再讲究什么,脱剩一件衬衫之后直接往被子里一钻,正好黑瞎子一个翻身占掉了床的三分之二,解雨臣拱了拱试图为自己开辟出一隅三分地,而睡梦中的黑瞎子皱了皱眉,长手一伸把人直接带进了怀里,解雨臣果然安分了下来,困意一下子就起来了。

等他再醒的时候,窗外留给他的已经是一片夕阳。

他知道黑瞎子也醒了,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抱着享受这种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的清闲。解雨臣突然想起来,当他浑身是伤意识不清地被吊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受到温度从自己身上流逝,周身的一片冰冷让他无法抑制地想念某个曾经与他并肩的温暖躯体,他的意识被拖入令人窒息的深渊,哪怕是坠落感也没能将他唤醒,最后触及他灵魂的,仍然是那个将他稳稳接在怀里的体温。

童年时的经历让解雨臣从来不去渴求什么,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血和痛换来的果实,但是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希望:以后的每一天,这个温度都能陪着自己从入睡到醒来。

就像现在一样。解雨臣抬起脸的时候唇角擦过黑瞎子的下巴,黑瞎子还给他一个印在额头的吻。

所以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在想什么?”刚睡醒的黑瞎子声音低哑,让解雨臣想起他们每次折腾完,他迷迷糊糊的时候黑瞎子哄他去洗澡时的语气,顿时有些心猿意马。

“在想……”他眨眨眼,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温饱问题,“晚上你打算带我去吃什么?”

最后他们坐进了一家牛排店。

这家店距离他们的酒店是步行距离,Google map上搜出来的,评分还挺高。比起柏林这一块,黑瞎子对于南德更加熟悉一些,他信誓旦旦地说吃烤猪蹄还是要去慕尼黑,解雨臣就同意了牛排这个提议。

点餐也是黑瞎子负责的,解雨臣只管对着菜单的图片找自己想吃什么。这里的饭店没有Wi-Fi,他出门的时候也没有买境外手机卡,于是开着漫游用着巨额的流量费刷4g,反正他也不缺钱。

手机对黑瞎子的吸引力不高,他看着解雨臣的样子,不像是在回消息也不像是打游戏,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在看什么?”

解雨臣头也没抬:“地图。”然后补充了一句:“明天去慕尼黑吃猪蹄。”

“……”黑瞎子一愣,没想到解雨臣还真的对他随口一提的那家店念念不忘,明明在国内的时候,他并不喜欢吃这样油腻的东西。他叹了口气,示意解雨臣把手机给他:“柏林到慕尼黑开车很远,真要去的话不如顺路去个别的地方。纽伦堡想去吗?”

解雨臣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好玩吗?”

“圣诞集市不错。”纽伦堡的圣婴广场有欧洲最大的圣诞集市,只不过现在才是万圣节都没有到的十月,飘雪与姜饼人热红酒的盛典仍然遥遥无期。

“你定吧。”解雨臣摇摇头,他对圣诞集市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每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他都不介意到处走走。

十五个小时之后,他们到达了纽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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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没睡醒,一路上三个半小时他有三个小时是强打精神看风景,最后半个小时终于还是没扛住眯了一小会儿。

不怪他把日子过成了美国时间,昨天下午睡了一觉之后晚上实在不困,被黑瞎子拉去酒吧感受了一下德国的啤酒文化,几杯黑啤下去大脑更加精神,晚上在酒店房间里做了一些亲密又友好的肢体交流,小睡了没几个小时就起来准备出发。解雨臣倒是很佩服黑瞎子的精神力,完全不困就算了一路上时不时给他哼几句调子奇怪的歌,要是解雨臣心情好了还能给他和几句声。

纽伦堡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从大教堂到集市广场来回绕了一圈低头一看时间堪堪过去一小时,黑瞎子朝他耸耸肩,意思是本来就只是当作中途路过的休息地而已。

“但我还挺喜欢这里的。”解雨臣靠在了河边的栏杆上,侧过脸看着人流稀疏的街道和那些并排的彩色民居。

“哦?”黑瞎子靠在了他的边上,“和我那大徒弟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也想过养老生活了?”

他们在雨村待了好一段时间,伤好之后也没有立刻回北京,解雨臣前三十九年都活在不由己之中,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有了可以贪恋一分闲暇的余地。

“我以前觉得,所谓的桃花源只在我自己的心里。”解雨臣眯着眼,阳光透过云层恰好照在他脸上,带着秋日午后特有的安静,他就像是站在一副厚重的油画里。

突然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随后转过头,直直地看向黑瞎子:“但现在这种意向却有了一个明确的概念。”

黑瞎子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将人一拉带进了自己怀里,解雨臣没有丝毫抗拒,他抬起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甜长的吻。

“走吧。”

“去哪?”

“明知故问。”黑瞎子没放开解雨臣的手,而是直接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解雨臣一下子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黑瞎子在道上出名比他自己早很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解雨臣就发现,黑瞎子这人话挺多,却极少谈到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后来又见了几次,他们才渐渐有了单独聊天的机会,除了霍家的那个案子,解雨臣会有意无意地问到黑瞎子在德国留学的事情,一来是他没去过欧洲确实好奇,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对黑瞎子本人很感兴趣。当时他试着将自己的好奇心隐藏起来,但现在想想,二十岁出头的他在黑瞎子面前实在没什么道行,对方不过是看破不说破。

而在那些试探的对话中,只有一个地方解雨臣记到了现在。

“走吧。”

黑瞎子又说了一次。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去慕尼黑,刚好从这里到海德堡不算太远。”


(纽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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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目的地小镇的时候指针指向下午三点,正赶上一场凉意渐浓的秋雨。

小雨淅淅沥沥,并没有到一定要撑伞的地步,却又恰好浇灭所有走走逛逛的兴致。由于旅程决定得突然,连问了几家旅馆都没有多余的空房,于是解雨臣直接在还算市中心的位置租了一整栋民宿,他似乎对这间古老的彩色小房子好感度颇高,楼上楼下巡查了一遍,最后在阁楼的懒人沙发上安了家,要不是必须解决温饱问题,黑瞎子怀疑解雨臣可能会直接在那里躺到半夜。

吃了几天西餐之后,黑瞎子估摸着解雨臣的中国胃该有些受不了了,正好这附近就有便利店,只是里面能买到的食材有限,加上民宿里也没有高压锅这类厨具,黑瞎子根本没办法做出多少花样来。

他们在货架前挑选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在地图上搜索起了中餐馆。

店是解雨臣选的,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老赵面馆”*这个名字让他觉得亲切罢了,就像是藏在北京小巷里那些他无数次路过的小店。而这家在老城市中心的面店确实不大,里面挤满了中国留学生,好久没有这种被普通话包围的感觉,让解雨臣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在欧洲。

而他们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黑瞎子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等一会儿说不定能看到晚霞。

既然都出来了,那么绝没有吃完饭就回去的道理。小镇的景点都集中在他们所处的老城,尤其是那所古老的学府。路过广场的时候,解雨臣注意到那里搭起了许多零零散散的临时摊位,远远地还能闻到烤肠的香气,黑瞎子解释说这是欧洲很常见的复古集市,类似于跳蚤市场,不过也有一些居民会兜售自家烤的饼干或别的小吃,当然也会有大学生来卖自己的手工产品。

解雨臣突然有了些兴趣:“你以前来这里卖过东西吗?”

“摊位没有申请过,不过似乎是做过些什么。”黑瞎子想了一会儿却没有结论,对他来说,那些年岁过于久远了些,他当时的同学如果还活着现在估计都有曾孙子孙女了。

尽管下雨还降温,但集市里却仍然充斥着人来人往的温暖,广场不大,解雨臣走走停停,没几分钟就把整个集市逛完了,没有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们两个站在最后一个摊位前商量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干脆回民宿。

然而短暂的停留却给摊主造成了某种错觉,热情地推销起了自己卖的小饰品,尤其是在她发现黑瞎子会说德语之后。

从小的家教让解雨臣并不会打断一个女孩子说话,哪怕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目光在所有商品上飘过,大多是一些手工的耳饰或者项链,这几年挺流行的风格,将树叶或者花通过某种工艺做成饰品,有些类似他小时候在书本里夹着的那片枫叶。唯独最中间放着一枚不太一样的琥珀戒指,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原先带着的舒俱来石戒指之前丢在雷城了,他倒是想过另找一枚代替,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这枚琥珀戒指倒是有几分合眼缘,奈何他眼睛毒,一眼就能判定这枚戒指并不存在什么价值,纯粹是他自己觉得好看罢了。那些耳钉也不是他喜欢的款式。

说起来,耳洞也不是他自己打的。算着也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某一次解小九爷阴沟里翻船被人算计,一颗子弹贴着耳朵边上飞了过去,伤口不大,是黑瞎子给他处理的,处理完之后莫名其妙“嘿嘿”一笑,第二天解雨臣才发现左耳耳垂上被扎了个耳洞,也不知道黑瞎子是哪里变出来的一个红宝石耳钉。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现在的关系,黑瞎子只是觉得他带耳钉会好看,尤其是单耳,可以给解当家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加分。

对此解雨臣不置可否,但是他那之后并未打过右耳的耳洞,左耳的耳钉也再没摘下来。

女孩和黑瞎子攀谈了可能要有十分钟,期间解雨臣已经放空了大脑,后来是另外几个看起来刚放学的少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二人才找到机会告别。

解雨臣并没有问他们都聊了什么,而是黑瞎子自己半开玩笑地提起,要不是解雨臣多看了那枚琥珀戒指一眼,他们也许可以提前几分钟离开。

“她说,那枚戒指算是她的镇摊之宝,因为它背后有着很多故事,”黑瞎子的语气里包含了十成的不相信,“据说是一个男孩从后面那片山里挖到的,加工之后做成了戒指,想要送给青梅竹马的女孩子,然而后来爆发了二战,男孩也应征入伍,他最终没有送出这枚戒指,而是把它再次埋了起来,想要等战争结束之后,给女孩一个安稳的未来。”

“但他最终没有回到这里。”

是个挺俗气的故事,但是放在那样的背景下,永远充斥着错过的伤感。黑瞎子突然问了一句:“你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吗?我是说,有关爱情的部分。”

像他们这样的人,明白匕首的重量、子弹的速度、人命的价值,就很难再去用任何东西衡量感情的意义,至少他们曾经都以为,所谓爱情不过是对于肉体欲望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可以是三分的甜加上七分的暖,也可以是转身离开短兵相接的决绝和冷漠,前调或许是诱人的玫瑰香气,尾调也有可能变成枯木朽枝般的浑浊不堪。毕竟,在真正体会过之前,人总是很难去揣测“心动”究竟是怎样一种奇妙也诡谲的感受。

“以前不信。”解雨臣实话实说。

“现在呢?”

他笑了笑:

“不好说。”


*老赵面馆:真实存在,位于海德堡古城区中心广场边。


(海德堡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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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区不大,他们沿着老街一路向前,由于现在不是旅游季,路上除了居民便是手里抱着一摞资料的学生。解雨臣其实挺羡慕他们的,他自己的人生中并没有这样一段烦恼仅限于学业的时光,在他的记忆里,自八岁踏入解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站在生与死的边缘。

与国内的大学不同,国外的大学校区大都散乱在城市各处,以一幢又一幢楼房的形式。医学院搬到了河对岸的新校区,而音乐系所在的大楼也加上了新的电子锁,没有学生卡止步大门口。倒是黑瞎子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地方,比起曾经上课的教室或者写论文的图书馆,更让他印象深刻的地方。

黑瞎子凭借自己记忆一路沿着小街东拐西拐,最后转进了一条小巷子,要不是有人带着,解雨臣肯定不会知道在这种地方还藏着一个小门,门口竖着块牌子,他能看懂上面的英语,这里似乎是某个景点。

然而正是这块牌子让黑瞎子产生了短暂的愣神,他一脸纳闷地推开门,才发现原本记忆中的门房现在已经被装修成了学校纪念品贩售处,还附带卖景点的门票。

而门口摆放的各国语言景点介绍中终于出现了中文,它向解雨臣揭露了这里的真面目:学生监狱。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

黑瞎子掏出六欧买了两张票*,挑着重点给解雨臣解释了一下:“估计全世界你也只能在这里找到学生监狱了,当年用来关违反校规的学生。其实就是关禁闭,白天照常上课,晚上来这里,一般也就是三两天,最多不过一周。”

“那你进来过吗?”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黑瞎子脸上丝毫没有悔改,语气里反而有几分自豪,“几乎所有学生都进来过,等一下说不定还能给你找到我的涂鸦。只不过。”

他无奈地笑了笑。

“我还真没想到,当年被关禁闭的地方,现在还需要花钱来参观。”*

他们沿着木质的古旧楼梯一路走到二层,才是学生监狱所在的地方。尽管被提前剧透了涂鸦的存在,但是实物还是让解雨臣惊讶——所有的墙上找不出任何的空缺,就连天花板都被色块和文字填满,黑瞎子瞄了一眼,遗憾地宣布他的涂鸦已经被其他人的覆盖了。

学生监狱很小,一共也没几间房间,离开的时候解雨臣顺手买了两件学校的纪念卫衣。比起参观,他对于黑瞎子当年究竟是犯了什么校规更感兴趣。

“事实上,我进来过好几次,”解雨臣微微颔首,这完全符合他对黑瞎子的认知,“不过比起我违反校规的次数,关禁闭的次数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解雨臣有些无语:“你居然还能拿到毕业证,学校真是太仁慈了。”

之后他们一路朝着山上走去,进入深秋的德国天黑得越来越早,气温也更低了些。黑瞎子已经想不太起来自己都干过什么坏事儿,像是考试作弊或者论文抄袭这样的学术性问题他从来没有过,这也是学校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但是夜不归宿、夜间狂欢或者是半夜翻墙进教学楼摆弄骨骼模型这样的事儿,他确实没少做。

他们沿着雨后带了点湿滑的石子小路走到了山顶,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座石墉古堡,只不过不赶巧,恰好过了参观时间,城堡的大门已经被一条粗重的铁链子锁住。

这时黑瞎子想起来了:“我被关了七天的那次,就是因为和同学大半夜喝多了,拿着吉他爬到城墙上开演唱会。”

解雨臣看了看城堡,又看了看黑瞎子,那些画面感冲破几十年的界限出现在他眼前。

他是听过黑瞎子弹吉他的,虽然只有一次。那还是他第一次在黑瞎子的四合院过夜,一共五个小时的时间,他们有四个半小时在床上,剩下的半个小时里,黑瞎子光裸着带有几条新鲜抓痕的脊背,坐在床头拿着那把积了灰的吉他,给解雨臣弹奏了一首调子有些奇怪的民谣,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泛白,而解雨臣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后来那把吉他出现在了解宅小阁楼的书柜边,但是聚少离多让他们再也没有一首吉他民谣的闲暇。

黑瞎子突然意识到,在德国的这个小小假期,竟然是他们两个——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安然的时间。

黑瞎子一度觉得,解雨臣的某些行为习惯带着猫的影子,或者说是夜行动物的敏捷与飞扬跋扈。比如现在,他一个不注意,那人已经轻轻一跃,踩在了城墙的砖石上。

解雨臣转过身,风衣的衣摆被微微吹起,他的眼角含着笑意。

“如果现在的我被抓走了,会遇到过去的你吗?”

他的身后是小小古城的全景,这座彩色的小城亮起了暖色的灯。

而过去的我在哪里并不重要。黑瞎子这么想着,然后张开了双臂。

“我在这里。”


*1 三欧一张的门票是学生监狱、老礼堂和大学博物馆的联票。

*2 事实上,海德堡大学学生监狱从1914年起就不再使用了,怎么算和瞎子上学的时间都是不对应的,这里完全是艺术化处理。学生监狱门口有个参观者可以签名的小本子,在上面可以找到“黑瞎子&解雨臣”的名字——那当然是我干的。


(海德堡大学学生监狱)


(海德堡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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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时候,解雨臣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怕冷,他经常开会,一套西装从夏天穿到冬天也没什么问题。

但德国的冷,还是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从另一条小路下了山,过了老桥到了河的另一边,黑瞎子说半山腰的那条步道叫哲学家小道,十月底的欧洲天暗得很快,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时间一下子被他们缓慢的脚步声拉得很长。

如果说晴天和落叶让人想起秋日午后的野餐,那么阴天和落叶就更多了分萧瑟冷冽的美感。白天倒也还好,一旦进入了夜晚,温度又下降了好几分,但解雨臣却不想急着回去,他实在享受这种两个人在一起散步的清闲。

他直接将半张脸埋进了刚买的围巾里,连着吸了好几口廉价布料的味道,努力让自己暖和起来。

“冷?”

黑瞎子把他刚藏进袖子的手掏了出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一股暖意沿着手掌直抵心尖,于是解雨臣乖乖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没想到黑瞎子手里一个用力,将他整个人拉了过去,解雨臣脚下一个踉跄,下一秒已经跌进了黑瞎子怀里,被黑瞎子用大衣整个儿裹了起来。

“这下不冷了吧?”

解雨臣心下有点儿不服气。他穿了毛衣和羽绒都不顶用,黑瞎子大衣里面就一件短袖,体质的差异凸显得明明白白,但是送上门的暖炉,不用白不用。

两个人紧紧相依,解雨臣像个小冰块,正在被一点一点融化。黑瞎子倒是很享受这样亲密的每一刻,但是。

他叹了口气。

“小祖宗,您的手别乱摸了成不?”

解雨臣只当没听到。

要是换个情境,这样的“上下其手”当然多多益善,但是眼下黑瞎子是真拿他没辙。他一只手捉着解雨臣两只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人乖乖按在怀里,两个人只能用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走路,然而解雨臣似乎乐此不疲,丝毫没有妥协的打算,现在的他让黑瞎子只能联想到不怀好意的小狐狸。

“你把手放下,然后闭上眼睛,我给你看个东西。”

黑瞎子只是随口一说,甚至用的是逗小孩的语气,他没想到的是解雨臣竟然真的放下手乖乖闭着眼睛站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抱有期待。

温暖的手心覆在了额头上,解雨臣睁开眼却对上了黑瞎子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烧了?没啊。”

解雨臣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嚯,力气不小,”黑瞎子假装吃痛地甩甩手,“挺正常的,那我们解当家怎么这么好骗了?”

下一秒解雨臣后退了小半步,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耸了耸肩:

“事实上,你说的话我一直都信。”

好家伙。黑瞎子摇头叹气。最开始他听说解当家其人的时候,传言将他描述为一个手段狠绝又高冷的人,认识之后由于二人对待生活有相似的态度,还算是聊得上来,但是很多话题点到为止。后来他们进入了心照不宣的模式,词句还未说出口意思就已经传达完毕,有些话也就没有必要特意点明了。

没想到解雨臣到了四十岁,打起直球来毫不含糊。

“当然,我也会适当地相信一下别人,例如吴邪,又例如刚才的那个小姑娘。”在黑瞎子因为特殊待遇膨胀起来之前,解雨臣适时地皮了一下。果然还是个小狐狸。黑瞎子趁人不备伸出手胡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又在被甩开之前自行收回了手。

他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小姑娘”指的是复古集市上那个女孩子,他又把人重新拉回了怀里,两个人不再闹,在寒风中依偎着向前走去。

“那可惜了,这一次信任错付。”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黑瞎子思考了几秒,这事儿他原本觉得没有特意说出来的必要。

“因为那个戒指其实是我做的。”

解雨臣停住了脚步。


(哲学家小径)


(从哲学家小径看到的海德堡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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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黑瞎子不会说的。

当年上学的时候他什么事情都尝试过。那个琥珀是他无意中找到的,成色马马虎虎,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被他拿来打磨雕弄着当练手玩儿了。穿根绳子当吊坠没什么难度,他选择了做成戒指,结果做出来比自己的手指小了一圈,随手卖给了复古店,也不知道转手了几个人才到了这个小姑娘手上,还被人编出了那么一个故事。

然而就是为了几十年前的无心之举,此刻解雨臣拉着他奔跑在湿漉漉的石子小道上。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做一个,琥珀的宝石的玉的钻的任老板挑选。”

解雨臣抿着嘴只管跑,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而他的眼神又分明传达着“非它不可”的含义。

“这个点,她可能已经走了。”

“那就明天再去。”

“集市只有周末有。”

解雨臣跑得有点喘。

“……那就下周日再来。”

不得不承认,解雨臣这几年变了很多,但唯有骨子里的执着和倔强仍然和二十年前没有差别。

好在他们有着不错的运气,赶到的时候人家刚好准备收拾东西。解雨臣二话不说拿出了身上全部的欧元现金,把小姑娘吓了一跳,最后还是黑瞎子出面拿下了戒指。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姑娘离开之前用英文给了他们一个祝福。

解雨臣没有多问,他已经学会将所有有关美好的祈愿照单全收。

“现在满意了?”

黑瞎子将戒指戴在了他右手的无名指上,然后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大小刚好。似乎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书写了结局。

当年的他何曾想过,自己随手做的小东西会在很久以后的未来被他亲手赠予自己漫长生命中唯一的爱人,而这个有着庞大的家族、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和能在四九城翻云覆雨的手腕的人,却将这枚小小的戒指当作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们是彼此的无价之宝。


#


第二天他们踏上了前往法兰克福的路途,为这场说走就走的德国之旅画上句号。

解雨臣想起他之前和吴邪的谈话。

吴邪说,那些经历教会他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想去追,那就去追,想去找,那便去找,所有对于得失的理性衡量,到最后都会变成成倍堆积的债务无法清理。他曾在茫茫雪山中探寻一个人的过去,所以才能在一切未知中将那人找回。

解雨臣曾经一度放开。他和黑瞎子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命周期,追根溯源或许有些矫情,直到濒死的那一刻,在寒意与痛楚之间,他唯一的后悔来源于那些错过的时光。

但现在不一样了。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黑瞎子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解雨臣举起手,微微抬着头看着那枚套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琥珀戒指。德国下午三时的阳光温情而不刺眼,让它愈发熠熠生辉,好像那些被凝结的时光变成了一首叙情诗。

于是一切他曾错过的,此刻正向他缓缓道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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